盧家輝（香港基督徒學生福音團契大專部主任）

518民主化運動記錄館藝術展品

不少韓國電影（例如鄭胤澈的《我的超人男友》）都或明或暗地涉足「光州事件」這個主題。我們若要了解當代韓國，1980年的光州事件便不能迴避。數年前有網友問我怎看「五一八」（後來才知他想問的並非此事件），我在網絡搜尋到「五一八光州事件」，認識到這個南韓民主運動的里程碑，一個與台灣「二二八」、內地「八九六四」相類的鎮壓屠殺事件。我便一直想何時可以實地了解光州事件多一些。

今年暑假，乘參加國際學生福音團契（IFES）東亞區宣教大會（EARC）之便，在南韓同工熱情協助下，我和一班年青人順道去了光州一趟，當中有不少深刻的感受和學習。未想到剛好九月在港上映的電影《逆權司機》不但成為話題之作，更使港人認識到「光州事件」。我亦趁此機會簡單分享自己在當地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希望更多正為當下社會困局尋索的同路人或者也考慮到光州走一趟「靈性復興之旅」！

光州事件與教會眾生

甫抵達首爾機場，我們便立即轉乘火車前往光州，先探訪一當地教會，簡單認識南韓民主運動（特別是光州事件）的歷史，並與當地信徒分享交流。在當中，我們了解到不同的教會群體在當時對光州事件有不同的態度和反映：有的如常「運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有的認為基督徒根本不應參與政治，對參與者更加以否定，造成二次創傷；有的沉默，這或比那些對受害人造成二次創傷的有智慧；有的秘密地保護參與的學生領袖逃走，免被政權進一步打壓傷害；有的協助將政權在光州的暴行證據帶到國際社會，讓世人知道光州事件的真相；有的一直與殉難者家屬同行，更為其他倖存但被判死刑人士向政府爭取特赦……聽著、聽著，真是似曾相識……

幾間光州的教會

殉難抑或倖存？

國立五一八民主墓地的藝術展品

518民主廣場 及 舊全羅南道道廳

光州市市中心的「518民主廣場」及「舊全羅南道道廳」是光州事件的重要現場。「518民主廣場」是當時光州市民集會的主要地點。「舊全羅南道道廳」則是光州市民的抗爭指揮部，現時為「國立亞洲文化殿堂」和「民主和平交流園」。

國立亞洲文化殿堂的夜境

當年軍政府派出精銳傘兵「清場」時，仍有約三百名民運人士死守在這個指揮部而殉難。今日平靜的廣場傍的「全日大廈」，其頂層外牆仍保留著的大量彈痕，彷彿正在泣訴，當日這死傷慘烈的光州事件地點，一個個民運人士壯烈犧牲的故事。

全日大廈頂樓外牆上的彈痕

光州事件倖存者Kim Yang-rae

我們拜訪了一位光州事件倖存者Kim Yang-rae，聆聽他參與民運的故事。他是當年的學生領袖，現為The May 18 Memorial Foundation的永久主席（Permanent Director）。我深刻記得，年青人直率地詢問他當年為何離隊而去而沒有留守，他只簡單回應指自己是「懦夫」而不再多說。究竟當時他是怎樣的掙扎？怎樣的心情？（由於語言文化障礙，以及禮貌關係，我未敢記者上身繼續追問Kim先生。）

他當年雖保住性命，但仍難逃軍政府的追捕、秋後算賬，並牢獄之苦。在其後歲月裡，他繼續參與民運，並繼續冒被捕之險，向人講述光州

事件的血淚真相，以對抗全斗煥政權對光州事件那鋪天蓋地的抹黑宣傳。

（The May 18 Memorial Foundation網頁： http://www.518.org ）

光州事件倖存者Kim, Yang-rae（穿黑衣男士）

極權之極惡

國立五一八民主墓地

 「國立五一八民主墓地」埋葬著當年光州事件的殉難者或有功者，建成於1997年。工作人員先領我們列隊步行至「518民眾抗爭追思塔」，向民運殉難者致敬。然後，她向我們講解這座高40米的宏偉石塔彷彿一雙人手托著一隻蛋，象徵著「518民主運動犧牲者的靈魂，將通過新生命的形式得以復活的美好盼望」。

（「國立五一八民主墓地」網頁：http://518.mpva.go.kr ）

「518民眾抗爭追思塔」

我們其後跟隨工作人員走到不同的墳墓前面，聽她講述當年部分殉難者故事。最印象深刻的有：

• 一個以婚紗照作遺照的女士

  她是一新婚約一年、懷著身孕的準媽媽。她丈夫是位高中老師，知道學生遭到軍隊鎮壓，非常擔心，走到示威地點去看學生。這位準媽媽一直在家裏等待，非常擔心，等到差不多她丈夫平常放工的時間，便按耐不住，打開家門，想看看丈夫回來了沒有。怎知道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槍聲……原來，鎮壓部隊向她開槍，她眉心中彈，當場斃命。她肚裡面的嬰孩雖想求生，但掙扎了一段時間後，最終還是一屍兩命。

國立五一八民主墓地的藝術展品

• 一個女高中生

  一個高中女生並無直接參加民運示威，但知道軍隊開槍鎮壓，很多人急需血液，便跑去醫院捐血，回家時卻被直升機上的鎮壓部隊以機關槍射殺。

518民主化運動記錄館展板

• 一個美麗少女

  她參與示威時被鎮壓部隊捉住，軍人以瘋狂的方式，用槍上的刺刀將他殘殺，剖開她的胸膛、心臟…… 

守護真相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518民主化運動記錄館

518民主化運動記錄館導賞員正進行講解

「518民主化運動記錄館」原是「光州天主教會大樓」，亦是當時第一次發生示威的地方。光州民主運動於2011年5月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世界記憶名錄，她保存了當年很多珍貴文物、檔案。記錄館有系統地收集和保存關於光州事件的記錄，包括資料文件、錄音、口述資料、學科材料、政府機構及軍事法庭相關的資料、受害人的醫療記錄、市民的見證、以及記者的照片和報導資料（包括德國第一公營廣播NDR的記者Jürgen Hinzpeter，《逆權司機》男主角的角色原型，和其他外國記者在當時艱辛記錄、保存的資料）、……

（「518民主化運動記錄館」網頁：www.518archives.go.kr ）

政府機構文件

記錄館內存放的文物當中，較吸引人注意的有：

• 一面有不少彈孔的大玻璃

  玻璃上的彈孔是軍政府鎮壓時，軍人以直升機的機槍掃射一座銀行大廈的9樓時所造成的。當銀行職員在維修大廈時，他們沒有丟掉它，反而妥為保存，使它在今日成為光州事件的歷史見證

  留有彈孔的銀行大廈9樓玻璃

  留有彈孔的銀行大廈9樓玻璃（2）

  留有彈孔的銀行大廈9樓玻璃（3）

• 「阿豬媽」的大飯盤

  當年光州被軍隊全面封鎖，斷水斷糧斷通訊。一些「阿豬媽」（即大媽）就以此大盤送飯給抗爭者。市民用這種方式無條件地互相支持，我想大家也在雨傘運動中見證過。在政權的極邪惡彰顯時，我們也在抗爭者當中見到人性的美善光輝｡ 

光州市民送飯給抗爭者的大盤

• 一本（看似）平凡的中學生日記

  這本日記的物主將他當時所聽到有關光州事件的事情記錄在自己的私人日記內｡我們要知道，對當時的政府來說，這是違法行為！（在1980年5月21日軍政府的戒嚴令下，光州市的民主運動被定性為「內亂陰謀」，市內的民主抗爭者都是「顛覆國家的共黨分子」｡）這些文字紀錄隨時會叫他被捕、被嚴刑盤問、被困在監裡｡ 記錄光州事件的私人日記

與518民主運動有關的美國政府解密文件

當年，美國政府並非蒙在鼓裏，卻實在一直留意著南韓民主運動的發展，知道軍政府是如何暴力地鎮壓抗爭人士。但偽善的美國政府，如所有帝國般都只看自身利益而袖手旁觀，沒理會南韓人民的水深火熱、無辜百姓的生死存亡｡

與518有關的美國政府解密文件

南韓與香港的平行時空

走進當年曾經發生光州民主運動的場境，聆聽著一個又一個可歌可泣的血淚故事，有的令人黯然神傷，有的令人義憤填胸，有的令人熱淚盈眶，有的發人深省……我們一行人雖然身處光州的現場，腦海裡想的卻不單只是光州人抵抗極權的驚心動魄，腦海裡更泛起過去幾年我們在香港所經歷的種種社會運動、政治角力、香港人的團結與撕裂、盼望與沉鬱、志向與迷失、豪情壯志與現實計算……

「山上」與「山下」的南韓教會

這種南韓光州與香港傘運的平行時空，南韓教會與香港教會的對比，令人有一種奇特的連結感覺。過往及目下香港教會群體在雨傘運動的各式各樣表現，其實南韓教會早也經驗過。也許，我們可在他們身上有更多學習。我想，若要認識南韓教會的靈性生命和使命實踐經驗的多重面向，香港教會似乎不能只拜訪祈禱山或汝矣島等給我們「山上」經驗的「聖地」（例如：太十七）。要更好預備香港教會群體回應香港時局，我們也許要在「山下」認識南韓教會過去在極權政府打壓下與受苦民眾走過的艱辛道路。希望我們在向普世教會如南韓教會學習時，不像消費者只是買他想買的，而是讓各地教會呈現她的真實多元的面貌。

光州教會

抗爭者的不同角色

聆聽倖存者Kim Yang-rae以及殉難者的故事，讓我再次思想當日傘運時的爭議：留守抑或逃跑？捨身抑或保命？勇敢抑或懦弱？死抑或生？生死關頭的抉擇從來都是艱鉅的！誰人、何時捨身抑或保命相信也是每個抗爭者沒完沒了的掙扎……我景仰那些為自己所堅持的真理捨身的人。我也尊重那些因著各種責任而保留性命的人。我想當中各人也有其價值、角色，各人實在都是為對方付出，大家就按自己的辨別（discernment）而決定。初期教會遭受帝國迫害，基督徒也不是全都走出來一次過為信仰犧牲。各人似乎也有各人的角色和時間（例如：約廿一）。實在，基督教這個運動，就是在不同的人承擔不同的角色之下，得而延續到今日。今日，我們在帝國壓迫下需要的又豈只是互數他人的不是？我們豈不是更要靜心辨別上主在其測不透的計劃當中所交付我們的小角色、小任務並忠心遵循？

國立五一八民主墓地的藝術展品

無約制權力的邪惡

光州事件死亡或失蹤的平民估計最少600人，受傷者達3000人。這一個個故事都只是光州事件受害人的少數例子。這一個個故事都在指控，這些獨裁政權的暴力邪惡程度，其成員良心的泯滅。這種種人性的墮陷實在難以用筆墨描繪！牠們不但使用極大的武力去鎮壓示威者。面對很多手無寸鐵、沒有參與抵抗的平民百姓，他們也照樣瘋狂的殘殺！絕對的權力沒有約制，就會完全不受約束地去展現人性當中邪惡的一面！基督教極重視人的價值，因人皆按上帝形象受造（創一26~28）。基督教的罪觀更同時讓我們看透人性的邪惡，以至人類群體集體邪惡的可怕（例如：創三~四，六~九；申十七14~20；撒下十一；士十七~廿一）。今天我們大專基督徒在整全使命實踐、在參與公義社會建設的路上，應當花更多心力鑽研聖經、神學以及相關的學科、專業，以至我們能更有信念、更有透視力、更明白一個社會的權力若沒有制約將會為人類帶來多麼可怕的災難！目下今日的香港實況，我們豈能視若無睹？

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我們香港人似乎不太重視歷史，亦不太懂（也沒空間）保存歷史文獻文物。當然，這背後或有人刻意塗抹過去不利自己歷史的意圖。以《消失的檔案》製作過程為例，記者竟然只能在政府歷史檔案庫裡找到丁點史料！米蘭．昆德拉說：「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面對目下的帝國強權，我們基督徒又如何在這傘後處境中繼續飢渴慕義？這不單是民主人權運動，更是真理與謊言的對決。基督教應該是個注重歷史、宣講真理的普世信仰。從初期教會開始，她就面對著帝國以及依付羅馬權勢的猶太人建制群體的帝國宣傳機器，門徒就是勇敢地將耶穌復活的真實歷史宣講，努力對抗帝國的謊言抹黑（例如：太廿八）。今日我們又是否忠於初期教會的精神？

（本文也於《時代論壇》1575期刋登，略作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