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徹底的革命

最徹底的革命

文:曾媛琪
《橄欖》第二期(1975年十一月)


 

 

若在一年前你對我談起基督教,你必然自討沒趣。

因為我「認識」基督教比許多人還要來得透徹──自幼長大於基督教家庭,就讀於基督教學校,自稱重生得救了數年,且曾是教會及學校團契積極份子……。

所以當我指責基督教的時候,我能夠更有份量、更具說服力地吶喊:「我以前也曾受騙,現在僥倖脫險;故我有責任去警告你們,莫再重蹈覆轍!」

我覺得基督徒恰如一朵溫室裹的小花,搖曳於充滿快樂溫暖的環境裹,享受愛的團契的滋養;他無憂無慮,不會遭受連串的打擊或生活的折磨──因為一來大多數基督徒的家庭背景比較安舒,生活的擔子自然較輕;二來教會則似乎有意無意地阻止了信徒去認識、關心甚至謀求解決社會上種種問題,而將傳福音作為他們唯一關注的事。在這麼的一個世外桃源裡,固然可以自鳴清高,說甚麼:「不要為這些必朽壞的世事思慮煩擾,只應追求那永恆的上好福份……」然而,在那些貧苦無依,三餐不繼,時常被人歧視、欺負和剝削的窮人眼中,基督教究竟代表了甚麼?基督徒的地位有多少?「傳給貧窮人的福音」又是一個怎樣的福音?

從少便直覺地知道「上帝是愛」。可是,當我越認識得多,我便越弄不明白究竟甚麼是愛?父母對子女的愛尚且是整全的,難道天上的父神只愛我們的靈魂而不愛我們的肉體?不然基督徒為何只關心如何領人返教會,卻絲毫不關心他人實際生活的問題?一直以來都肯定了愛是施與而不求報償的,但神的愛卻好像是自私、帶有條件的,因為基督徒只會愛那些願意信主的弟兄姊妹,而面對那些不信的人,卻一片漠不關心的樣子。

是我誤解了愛?還是我誤解了上帝?是我天真幼稚?還是……我不懂。然而我寧願保持自己的理想,放棄一個不值得我去相信的「神」。我寧願選擇死後與一群具有正義感的罪人在一起受苦,也不想置身於一群不負責任、毫無愛心的基督徒中共享永生!

我堅持:反叛基督教不但沒有失去理想,反而能令我有更大自由去追尋一些富挑戰性又有意義的人生目標!

那個時候,正當我對現存社會制度充滿了失望與厭惡,卻又苦無出路之際,我開始接觸了馬克斯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很快我便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支持者,理由十分簡單:共產主義一方面很有證據地指出,一切社會問題的根源都是由於階級剝削及私有制的存在;另一方面則很明確地提出根治的唯一有效方怯,就是團結無產階級、推翻資本主義社會私有制,從而建立一個沒有階級的公有制共產社會。這種理論很實際,而且所塑造的目標很高超,提供的方法亦甚可行(從新中國的例子可以看到)。

於是,我決定接受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作為我生命的目標。

 

我卻喜歡幻想。

有的時候,我會憧憬一個完美的共產主義社會是怎樣的呢?那應該是一個不分階級,沒有剝削的社會,其中的人民將可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互助互愛,抱著「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共同建設,謀求全人類的幸福……。

可是,長久的思想也開始令我感到懷疑,到底這樣一個完美的社會是可能實現的嗎?固然,這樣的共產社會是許多人所追求的目標,但單憑馬列主義及毛主席所提供的「唯物辯證怯」去不斷革命、不斷改進,是否就有足夠條件達到這崇高的理想?

我不懼怕艱難奮鬥的過程,也不懼怕遭受挫折,更不在乎能否親眼看到自己參與奮鬥的成果。但是,若我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只是一個不司能的幻想,一個無法達到的「烏托邦」;那麼,我便是自欺,便是浪費,而我一生的努力也毫無價值意義!

漸漸,我越來越覺得馬列主義所提出的理想,與它所實際掌握的條件,有著很大的差距。無疑,在國家管理的層面上,馬列主義的確提供了許多有效的方怯。在建設國家,提高人民普遍生活水準,減少階級剝創這幾方面會有具體成效,甚至也可以繼續不斷有所改進。可是,若以為可以靠著這主義的精神,就能改變人的本質──由自我中心變成完全忘我,能發自內裡真心的服務他人,單純地為社會進步而努力──那似乎把人看得太簡單了。

雖然我相信不斷教育、不斷革命可以影響人的意識型態,但若以為教育與革命便可能完全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的本質,那未免太天真了。也許群體壓力能減少或隱藏人內裡的嫉妒、自私、貪婪、紛爭,然而卻永遠不能將這些根絕。換言之,單靠馬列主義及唯物辯證理論是沒有足夠條件去達到一個完全公有制、自覺性的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社會。當然,發覺了自己所追求的「理想」不夠理想時,可以再尋找、再摸索,即使沒有把握也須堅持下去,不畏艱苦地找出一條更理想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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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朋友卻向我挑戰!

他們說唯有基督教對生命的解釋最完全,也唯有靠著基督的力量才能徹底改變人和改革社會。當然我不會服氣,便希望找出證據來證明他們的謬誤。可惜(可喜!)我非但未能找著破綻去擊敗他們,反眼白白看著他們節節勝利。

我承認:人本質上是自我中心的,他若靠自己的力量,將永遠無法找到超越自我的出路。我感動:上帝差遣耶穌到世上來為我們的罪代死,使凡願意接受這救恩的人便可成為新造的人,脫離了自我中心的轄制。唯有我們願意服從神,跟隨主的腳步,以神為中心的時候,才能活出一個真正完美的人生,一個可以無私地去愛、去服侍、去犧牲的人生。

這不是解決了人本質的問題嗎?這不是人生命的最高價值嗎?這不是馬列主義與毛澤東思想所束手無策的難題的答案嗎?

但我所最關心的社會公義問題又如何?是否作基督徒就一定是不理世事,只顧傳福音?

我發覺以前對基督教的指責是混淆了基督徒的表現和耶穌基督本身。誠然,許多基督徒對社會不關心,只埋首於教堂四壁之內;可是,看看耶穌在世上時的表現,卻是非常主動、實際地關注他周圍的人。看衪對貧苦窮困者的安慰援助,看衪對患病痛苦者的醫冶,看衪對社會中遭歧視者的尊重……這些例子在四福音裡比比皆是。

當一個人悔改信主時,他並非要不假思索地因循其他基督徒的行為;他的注意力應在耶穌的身上──從衪領受更豐盛的生命,也要學習衪那完美人生的表現。基督徒對其他人的關心與愛不是由於外在的驅策或群體的壓力,而是一種由神的生命中自然的流露。因為他明白神的公義,衪不容許罪惡、欺詐、剝削、不公平等行為;所以他會比革命主義者更具革命性,更有毅力和把握去實行神的公義,消除神不喜悅的罪惡。同時他也因為體會神深廣的慈愛憐憫,他會積極地維護人的尊嚴,努力在生命中表彰神的愛。我覺察到自己以往的錯誤看法,也認識到一個基督徒因信主接受新生命而具備的革命性……但,我猶豫,我不敢坦然接受。

 


 

從前,我叛離基督教,是因為我覺得它不夠理想,不夠積極,不夠革命性;可是如今,我卻在這個真正積極、革命性的理想前顫慄……我不敢作出抉擇!

儘管許多人覺得信耶穌是一件容易不過的事,只需內心信服便是了;但我卻體會這樣「內心信服」所包含的涵義──主對跟隨衪的人所要求的代價是遠超於任何宗教或主義:我們須捨去自己跟隨衪,要準備為衪拋棄自己所珍貴的,也要用實際的生活來見證衪的榮美真確……(也唯有這樣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義、有價值;才能真正帶助別人;才能切實活出自己。)。基督徒的生活比任何人都更有革命性,因為他的主所要求的並非局部的修正而已,而是一個在生命上最徹底的改造!

我嘗試逃避,哀求神放過我,因為我從未準備要接受這般的挑戰。我埋怨為甚麼會又對基督教發生興趣!

然而,苟且偷安的人生有意義嗎?既然面對真理,我應該不顧一切、不問代價地追求,而不是退縮萎靡。經過詳細的考慮、掙扎;在渴求完美生命的推動下,也是在神的愛中,我終於作出了我的決定。我願跟從耶穌基督,經歷這最徹底的革命!

 


 

 

20160519 最徹底的革命

《橄欖》為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期間香港大學基督徒團契之刊物,
以直言、敢言、獨立、勇於探討難題作為刊物的核心價值。
刊物成為了當時一班基督徒知識份子思想交流的公開平台及論壇,
討論信仰、關社、整全福音、校園使命等主題。

 

文章部份經編輯略有修改。

 

版權屬香港大學學生會基督徒團契所有,蒙允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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