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Wallis Jim（陸順樑譯）
《橄欖》第廿九期(1981年一月)

恩典是慈愛的神的邏輯。我們不能靠甚麼行為賺取它，叫我們配承受它。恩典是禮物，不是報酬。我們只可以憑信心接受它，好行為不能叫我們得到恩典。

我們雖然明白這顯淺的道理，但卻很難折服於恩典的意義之下。我們隨時可以發現我們千方百計去否定恩典是神的愛白白賜給我們的禮物。我們常認為自己配得恩典，自以為義，歪曲主的旨意去適應自己的目標，替自己找藉口。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們正在否定神的恩典，否定自己在恩典中生活的能力，否定神的愛能改變我們、使用我們。

在我們的世代，恩典被藐視的表現莫過於潘霍華所指的「廉價恩典」。當我們以恩典掩飾而不是潔淨罪惡的時候，恩典便被大大的貶抑了；當我們以恩典為藉口，為自己的冷淡和叛逆開脫時，恩典便顯得空洞。

真正的恩典叫人知罪、軟化叛逆的心、引導人悔改；廉價的恩典忽視罪惡、使叛逆的心更頑固、令人自滿。真正的恩典接納和拯救罪人；廉價的恩典接納罪惡，以惡為善。

正如潘霍華提醒我們，神以重價賜予我們的恩典，是不可濫用的。恩典不是使我們遠離順服，作門徒的道路。相反，它指引我們走上這道路。宣講廉價的恩典沒有悔改的救恩，並沒有挑戰我們的現況和政冶現實的能力。

然而，基於對廉價恩典的反感，我們當中也培養出另一種否定恩典的心態。

對廉價恩典十分反感，又過份強調極端的順服和作門徒的職份，以致沒有餘地容讓恩典在我們生活中彰顯，對廉價恩典的反應可以誤導我們失去恩典。自稱為激進派的基督徒很容易陷入以行為稱義來取代廉價恩典的危機。

激進基督徒（Radical Christians）面對的問題，是傾向於替自己的生活方式、工作、運動、行動、示威、先知職份及激進的自我形像找藉口，使我們易於把信心放在自己認同的觀點和工作上，而忽略了神的作為，這是叫我們依靠其他東西而不依靠神的恩典的試探。

在抗拒廉價恩典時，我們常常創作出與恩典大相逕庭的出路。在我們熱切渴望順服福音信息和證明我們信心堅定不移的時候，我們會失去從完全依靠相信神的恩典而得的自由和能力。我們忘記了神的恩典夠我們和這個世界用。

激進基督徒，按以弗所書的詞彙，有他們可誇的東西。這些東西很容易成為我們的偶像。由於它們不是現存社會和自滿的教會的偶像，我們辨別它們的能力也就相應地降低了。因此，也很容易被它們抓著。這些偶像透過微妙的途徑，對我們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要除去偶像的能力，先要把它們的面目暴露出來。因為幻覺就是偶像的力量。我們把信心放在似可靠而實不可靠的東西上，我們被偶像的幻影所欺騙，它取代了可信靠的神。

不完全信靠神的恩典，就是沉溺於幻覺中，也就是低估了罪和死的力量和高估了自己能戰勝它的力量。不依靠基督的工作就是相信自己的工作能救自己和世界。當我們不信恩典，我們太看重自己，看輕了罪惡時，就是沉溺於幻覺中。

到底那些是我們放錯了信心的東西呢？那些是取代恩典的偶像呢？

生活方式可以是偶像

在這被消費和浪費所窒息的世代，過簡單的生活，是聖經的原則。生活簡樸，除去依靠神的物質障礙。生活簡單一點，叫我們能領略到貧窮人的痛苦。這樣可以使我們更易於參與在他們的正義鬥爭中，而不是去壓抑他們。簡樸生活的動機是使我們可以更自由地去愛神和愛貧窮的人。

然而，並不是簡樸的生活方式使我們稱義，乃是神的恩典使我們簡樸地去生活。展示簡樸生活作為公義的標誌與簡樸生活的屬靈基礎是互相矛盾的。我們簡樸地去生活並不是出於被迫，或罪咎感，而是減低服侍神和貧窮人的阻力。這不是責任，這是一種快樂。我們不應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審判弟兄，而是邀請他們分享我們所尋得的自由和恩典。

法利賽人最不要得的心態，就是寄望於以過份拘緊的生活方式在神面前稱義。讓我們不要像法利賽人站在稅吏（亦可作富有的大機構行政人員）身旁，感謝神我們不是他這一夥的罪人。複雜的律法主義，在簡樸生活的掩飾下，可以把從這生活方式所得到的自由和喜樂奪去。

與窮人認同可以是偶像

神站在貧窮和被壓迫者的一方是無容置疑的，基督活在卑微和痛苦的人當中是福音的中心。

然而有些「有心人」常懷著把貧窮和貧窮人浪漫化的傾向。貧窮是醜陋、苦澀的，窮人和其他人一樣在罪惡下生活。若我們認為唯有他們和他們的生活是高尚和有節操，我們就是對罪惡不敏感。以上的心態可以安慰由富變貧的人，但卻不能滿足窮人的需要。

被剝削者的痛苦往往被人利用。窮人的遭遇被廣泛宣傳，以達到個人、思想、宗教或經濟目的。新的剝削方式取代了舊的方式。窮人是公眾言論的中心、是慈善工作的目標、是政治野心的工具、為基督教工作或左翼思想而利用窮人同樣是在他們的苦難中圖利。我們看見太多的宗教和政治激進派在貧窮人身上建立他們的事業。

熱切喝望與貧窮人為友的人，最能夠服待窮人。我們與窮人認同，不是要救自己，而是叫我們更能與基督認同。衪與被遺忘者及受害者為友，衪更邀請我們參加衪的行列。衪教導我們透過愛被忽略了的人去服侍衪和愛衪。

抗議行動可以是偶像

聖經教導我們的愛和真理不只是空言，必須要實踐出來。直接的集體行動成為作忠實見證、建立和平和尋求公義的方任。這些行動指出了社會一些錯誤和危機，同時也表明了一個較佳的方法。

然而，集體抗議行動有內在的危險。抗議或其他集體行動的考驗是：誰人或甚麼事情被顯明公開呢？真理是否被彰顯呢？或是某人、某團體、某機構、某運動更受重視呢？

所有的集體行動，都應該以愛和真理的能力作基礎。我們行動的目的是表明這能力，不是表現自己。我們的目標，是開別人的眼睛，叫他們面對真理，而不是證明我們是正義的，而他們卻站在錯誤的一方。

當我們的行動成為證明自己的方法時，我們正處於極危險的境況。最佳的抗議行動，應同時表明我們同樣會犯所抗議反對的罪惡，並帶有真實悔改和謙卑的精神。最壞的行動，莫如表明自己的公義，純潔和不同流合污。當我們的驕傲勝過抗議行動時，我們只是以政治的方法，重蹈自義的基要主義者的判語：「我得救，你滅亡！」

一位激進基督徒這樣寫：「在教會的左派份子中我看到很多以行為稱義的異端，這信念是建基於我們必須拯救世界的自大意念上，同時真實地否定了這世界已經被拯救。……常感覺到整個世界的命運都放在你的行為和言語上，是十分叫人厭煩的……我猜想現在的『新教會』信徒取代了贖罪券，這當然不是屬靈的長進。」

我們的行動沒有拯救我們的能力，不過，它們有能力把真理彰顯出來。雖然我們的行動不能代替恩典，但是它們是神恩典的見證。由於它們沒有叫我們稱義的能力，行動的目標便在於傳達訊息。

在集體行動方面，傳達信息既是如此重要，我們所作所言亦顯得重要起來。傳達出恐嚇性訊息的行動應被質疑。自由開放的檢討態度是保護我們抗議行動的健康和品格。我們行動傳達的質素和原則，是最重要的。

集體行動最大的危險是過於自大。我們應覺察宣稱自己在表揚真理的危機在那裡。最常見的陷阱是易於把真理和自己等同，而不是站在真理的一方。由於集體抗議有內在的自大傾向，我們應常存認罪、謙卑和接受意見批評的心。

審判他人、自傲和排斥不同意見是不成熟的徵兆。這樣的抗議行動，只做成硬心、肯定別人的恐懼、令他們堅持原有意見的效果。集體行動有時弊多於利，它可以把人從我們希望達到的目標驅走，它能延續、傳播和擴大群眾的無知。

「非暴力」原則可以是偶像

在核子彈的陰影下，反對使用暴力是十分重要的。但非暴力的立場仍可以是滿足自我和隱藏更深動機的工具。

非暴力的目標是真理而不是權力。它的主要武器是屬靈的能力，不是強迫威嚇。非暴力運動的嚴重問題是隱藏的侵略性、對人的驅策、頑固自大的自我、向權力挑戰的心態，這都埋在忠於非暴力的濫調中。悅耳動聽的滔滔雄辯，可以隱藏著對權力的渴慕，這正是暴力的根源。爭取跟從者，戰勝對方，羞辱反對者，正是暴力的品質，而亦沉痛地見於所謂非暴力的行動中。

針鋒相對的攻擊，透過大眾傳播媒介的爭論，激進運動的激烈競爭決不是權力慾已被克服的證據。最嚴酷的極權政體往往隱藏在無政府主義、無領袖群體的後面。

我們現在應該知道，一切的暴力都是一樣的性質。如果這說法是對的，那歷，反對現存制度的暴力與現存制度的暴力是相連的，前者是後者的反照。因此，在和平行動中的暴力與加劇核子軍備的暴力也是同一類的東西。我們不能因現存制度的暴力嚴重而忽視和平運動中的暴力。

非暴力的目標不是要戰敗敵人，而是要說服敵人。化敵為友，爭取敵人站在自己的一方。既然知道今天的敵人可以成為明天的朋友，我們便應反省我們對待異己的方法。

忍耐是非暴力的重心。非暴力的基礎是聖經所說的凡事忍耐。Thomas Merton告訴我們戰爭的根源是恐懼。如果這是真的，我們必須更深入地瞭解他人的恐懼。最成功的和平締造者是那些曾經歷到自己的恐懼被除去的人。所以他們能帶領其他人脫離恐懼。和平運動中藏著很多的恐懼，以致它不能除去一國的恐懼。若我們仍對他人懷有恐懼之心，我們又怎能成為使人和睦的人呢？我們的希望是能更深入地體會「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的經驗。

「先知職份」可以是偶像

先知的職份，深入地根植於聖經中；同時，這職份也是富高度危險性的。這是現今世代重要的呼召，但也需要受最嚴密的檢察。

先知時常指斥拜偶像的罪惡。神的選民忘記了他們自己是誰，是屬於誰的。他們的健忘使他們陷於拜偶像的罪惡中，先知於是興起指出甚麼是偶像，說出神的話語，帶領人民離開錯謬的信仰，歸向神。

現今世代最急切需要的，是神清楚的判詞和安慰的說話。先知的職責是忠實地把判詞和安慰的話清楚地表達出來，叫人明白。真正的先知信息不會是偏袒的、片面的、狹隘的。承繼聖經傳統的先知不會只指責一部份偶像而忽略其他的偶像，他不會只對某些不正義的事情勃然大怒，卻又在其他欺壓他人的事上閉口不言。

十分可悲，激進基督徒明顯地並不是完全伏在神的判詞之下。意識型態上的傾向和政治的偏好減低了先知見證的能力和可信性。現存制度的偶像常被指責，但反建制的偶像卻並未受到應有的批評。大眾文化的罪惡被攻擊，但反傳統文化的罪惡卻視而不見。在右翼獨裁者手下的政治犯引起興趣和注意，大於在左翼政府監牢裹等待死亡的人。

一位消極主義者曾寫了下列的東西給我：

「我們對待一個被革命軍放的火箭炮所殺的兒童，與被政府軍火箭炮所殺的兒童不同。革命軍的行動受到神聖論調的保護，以致在某程度上容許兒童被殺，這死亡是悲劇而不是對人類所犯的罪惡。事實上，最後這還是敵人的責任，並不是我們的責任。

我們覺得在智利受虐待的，比在蘇聯受虐待的更需要我們的反應和幫助；在阿根廷受拘捕的神父比在越南受拘捕的和尚更重要。事實上，後者往往不為人所注意或知道。伊朗王的鎮壓手段與中國、古巴的手段又是別一類的貨色。因為後者只不過是為製奄列而打蛋的行動而已，這是我得到的答案。」

忠於政治思想是有損於先知的品德，維護黨的路線只是宣傳，不是作先知，先知的信息是絕對反意識型態的。巴特（Karl Barth）如此說：

「基督教會必須亦只應該被神的話語帶領，它必不能一刻忘記，所有的政治系統，不論左派或右派，都是人的作為。它必須保守自己能自由履行它的使命和尋找出可行的順服或抗拒的新途徑，它不能把自己出賣給保守派或革命黨。」

政治化的神學並不能取代先知的見證。聖經中支持激進者的論據並不比支持基要主義者的論據優越。我們清楚知道保守派、好戰派、國家主義者、種族主義者、性解放者對聖經的曲解。同樣，這裡沒有適合左派、無政府主義者、不抵抗主義者的查經課程。神的話是要審判所有的價值標準，改變我們的偏見，改正我們的看法。

如果先知的職份是宣佈神的判詞，先知必先處於審判之下。自滿是先知最大的敵人。最嚴厲的判語應留給屬自己一夥的人。我們必須先容許神的話語指出與我們最親密的偶像，我們才可以叫別人看見他們的偶像。驕傲、隔絕和敵視是「先知熱誠」的最壞來源，這些都會腐蝕和歪曲了我們的見證。

聖經中的先知愛人，是人群中的一份子，視他人為自己的一部份。因此，他人的叛逆和犯罪使先知傷心，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痛心而不是鄙視和指斥。先知是說嚴厲話的人，但他是懷著破碎的心說這些話。

先知不會同流合污，但他們不會脫離與人群的關係。耶穌繼承先知的傳統，表現出衪愛人，但不沉溺於罪人的道路。在我們渴望不與世人的罪有份時，我們可能會失去與人民認同的能力。而這能力，對先知的呼召是十分重要的。

那些以向教會作先知為己任的人必須自我反省：你愛教會嗎？你恨惡它嗎？神不會把先知的職份交託我們，作為我們憤怒與論斷的掩飾。但如果我們愛教會、愛人，我們因看見他們的錯誤而心痛，神或許任用我們作為衪神聖的憤怒與審判的媒介，向人類說明神的旨意。

對先知最基本的問題是他是向誰負責的。先知只向自己負責是危險和富破壞性的，歷史中最壞的事情都是由「先知狂熱」所產生的。

恩典拯救先知的職份，對恩典的知識和經驗可防止我們看自己過於所當看的。恩典能使我們謙卑、幽默、和敢於自我取笑。這一切都是先知所需要的，只有罪人是好的先知。

最大的偶像是自己

像所有生物一樣，激進基督徒，都愛誇耀自己，信任自己的生活方式，對貧窮人的抱負、集體抗議行動、非暴力的立場、先知的身份，最終是相信自己，就是我們的工作、原則、目標和自我形像。

拜偶像就是敬拜神以外的東西。偶像就是一個形像。當我們拜偶像，就是敬拜某一形像，我們的自我形像對自己是何等重要的啊！我們的生活就是建立形像的習作！

我們拒絕社會給我們的虛榮，但卻以激進立場為榮。我們輕看世界的成就，但卻在別的途徑中追求它。我們取笑現存制度的專業人士，卻在激進運動中建立自己的事業。我們放下世界的榮譽，但享受作為激進者和先知的地位。我們指斥現存的權力架構，但卻又為自己建立權力的基地。

正如聖經所說：「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恩典能克服激進基督徒最大的試探：就是相信自己比需要說服和悔改歸王的人更好。恩典給我們寬恕的能力，因我們已被寬恕。恩典的記號是溫柔、希望、信心。恩典最可靠的印記是喜樂。

相信恩典就是知道耶穌基督已拯救世界“知道我們不能拯救世界，正如不能拯救自己一樣。我們一切的工作，都是作為基督所成就的事的回應。接受恩典就是放棄自滿，和持著感恩的態度工作。

激進基督徒所應追求的不是成功的戰略，而是更深的信仰，唯有這樣，我們才更清楚認識救思。不是我們成就了甚麼，而是神的恩典和憐憫從我們生命中流露出來。

《橄欖》為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期間香港大學基督徒團契之刊物，
以直言、敢言、獨立、勇於探討難題作為刊物的核心價值。
刊物成為了當時一班基督徒知識份子思想交流的公開平台及論壇，
討論信仰、關社、整全福音、校園使命等主題。

粗體為編輯所加，原文並沒有粗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