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生死存亡掙扎

信仰──生死存亡掙扎

文:楊牧谷
《橄欖》第五十期(1985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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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的世界觀

世界觀,或稱宇宙觀,我也稱其為代模(paradigm),就是人在經驗中發現了世界,而將他所得到的經驗資料組織起來,建構成一個架構,作為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個理據。每個人都有一個世界觀,由此引伸出他對現實的看法和對人生的態度。傳統教會教導中的世界觀是一個純物化的世界,上帝是存在於靈界,高高在上的,與世界無關。世界是由撒但掌權的,世界於是成了靈魂的監獄。在此,人只有兩條出路:若要追求靈魂聖潔得救,只得逃脫世界,對世界採取消極否定的態度;又或是沉醉於物質世界,只求肉體的享樂。總之這是一個純物質、封閉的世界。但我認為一個正確的基督徒世界觀剛好相反,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特色就是世界不是自給自足自成的,更不是獨立自主的,它依賴一個比它本身更高的存有(Being),來賦予它意義並作它存在的根基。所以神學上創造論和創造主的觀念是很重要的,世界是神創造和神所在的地方,神不因人的犯罪而離開,神仍在,祂仍是主。由此看,世界和其上的文化非但不是不好,更是我們應積極投身建設和見證神的地方。神是世界的主,也是歷史的主,世界就是歷史進行的舞台,神就是要我們一起參與創造歷史(to co-create history with 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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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是歷史的主

神是歷史的主是基督徒信仰中一個十分重要的觀念,由此又談到歷史觀的問題。若說到有關人類的歷史命運,除了基督徒所相信是操縱於神的手外,大概有以下兩個看法。

第一,人類歷史是操縱於命運或是機緣。「命運」、「機緣」是一些完全非理性,非你我所能明白掌握的東西。在這觀點下,那是完全不可能去為明天奮鬥努力的。香港似有不少人是相信這種觀點的。教會中也有不少基督徒以「上帝安排」來合理化一些想不通的事情,以致上帝變成了命運的同義詞。

第二,就是一種唯物的史觀。世界和歷史是純粹物質的,由因果定律所組成並可以解釋的,歷史就成了一個封閉系統。這種看法又正是人類痛苦的來源。在這觀點下,所有我們從歷史中支取出來的不會多過我們從歷史中注入的,於是我們對我們的過去了解愈多時,對將來開拓的潛能(Potential)便愈來愈少,經驗將會不斷地減退我們的潛能和可能性。從因果來看,明日永遠是少於昨日的。於是漸漸地,我們也會發覺沒有理由去奮鬥努力。

但對於基督徒來說,神是歷史的主就構成了我們奮鬥努力的基礎,因為歷史不是操縱於自然定律中,而是在全能的神手中。如果歷史要有意義,在一方面,就必須要有一個不屬於歷史本身的新因素,來賦予歷史意義和作其目的,因為過程不可能是目的,故此一切屬於歷史的也不能成為歷史的目的;而在另一方面,因為一切不在歷史之中的也將不能改變歷史,故此,這新因素也必須成為歷史一部份以致能將歷史改變。例如,觀念就是不受時空限制的,所以是非歷史的東西,而馬克思及阿當史密夫(Adam Smith)的觀念為何能改變人類呢?就是因為他們的觀念被落實成為事件,變成無產階級革命及資本主義制度,成為歷史的一部份,於是才能改變歷史。基督教信仰中的「道成肉身」就是這樣的一個切入歷程中的新因素。

我剛才說,一切屬於歷史的不能導引歷史走向一個目的;而一切不屬於歷史的卻又不能改變歷史分毫。道成肉身就恰好將這兩難解決了,本不屬歷史的神,亦是歷史的主,來到世界並且成為了耶穌基督,活在歷史中,祂是真正的神和人。然而,假如耶穌基督死在歷史中,祂便是被歷史的力量所囚禁。可是,耶穌復活了,使他再超越歷史本身。總之,「道成肉身」這新因素在某一時空中切入了歷史,既破了歷史的因果定律,使人類歷史命運不能純從人的因果來解釋,而復活(Resurrection)又使這新因素不會被歷史力量所囚禁,而導引歷史走向它的目的。

對基督徒來說,耶穌基督的一生帶來的最大激勵就在於此,這個本不屬於歷史的基督,活在歷史之中,又是那位應許將來要再來導引歷史進入新天新地之中。從這裡出發,落到我今天在歷史中的狀況,我面對我的主,祂既呼召我去與祂一同創造(co-create),我便感到快樂,並且莊嚴的去回應祂。所以這呼召不是單單叫我從罪惡中被拯救出來,更是呼召我參與神的創造奇工,在此我的使命便不單是口中傳講福音,而是整個人生的各方面都參與神的建設,因為整個歷史都在神的手中。教會的福音工作便不應再像撒但掌權的世界觀中,是工人在主人家中偷做的私事,而是主人在家中做的正當事。另一方面,神是世界的主,世界便是我的家,我可以完全合法地去享受其中的一切。同時,我要改變世上不好的,使其更進一步,因為這價值是神所賦予的,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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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香港──神仍是歷史的主

神是歷史的主這個觀念對今日香港的基督徒來說就更有意義。今日在香港前途問題的衝擊之下,香港有很多人的反應就是去選擇他們自己的歷史,就是決定移民離開香港。而歸根究底就是對政權轉變的一種害怕。但是對於我們在香港的基督徒,作為一個上帝呼召在此聚集的崇拜群體來說,我看不到甚麼理由要我們恐懼政權轉變。神是歷史的主、是創造主的觀念告訴我,香港是上帝的地方,也是我的地方,是上帝呼召我在此與他一同創造歷史的地方。在這裡,我對我的弟兄有責任,我有祭司的職份,我實在看不到離開的理由。

有人以下一代的幸福為理由,認為縱使自己不怕苦,也不能勉強下一代跟自己一起吃苦。但我認為當神呼召一個人時,人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對神負責而非其他,這就回到我剛才說神是歷史的主這個莊嚴起點來作反省了。至於應否為兒女選擇則是假問題,因為無論怎樣選,你都不能避免地為兒女選擇了某條路,那只是一個信心問題而已。當然,因為對政權無信心,害怕受苦以致退縮是今日華人的普遍問題,但為何我們都因此紛紛投向美加呢?這裡又可有另一些反省。因為我們在美國捱苦,對我們來說是有意義和有保障的,使我們可以有一個較好的明天,使我們覺得可以得到一個相應的報酬。那麼為什麼美國會較保障我們有一個美好明天呢?因為從前有人艱苦經營,建立了憲法,使自由、人權得到保障,以致我們今天可以享用。這就反映出嚮往美加就是一種只想享受歷史成果的心態。我們可有否考慮過當歷史經過我手時,我可以如何參與建設一個更美好的將來,使下一代更加得益呢!若真的從這點上考慮,我說美加便不可能比香港更好了。當我們的去留抉擇最終落到一個利害關係上時,我們便應將我們的恐懼用理性誠實仔細的量一量。

我之所以強調神是歷史的主當然並不表示我要絕對化了留下這個行動作為對政權轉變的回應方式。落到現實處境中時,回應的方式是在不同處境中有所分別的。例如歷史上中國的文革時期和德國的納粹時期,政權是威脅著教會的生存,在這情況,反抗政權、離開、隱沒或轉為地下都是可能的回應方式。只是在一九八四年今時今日的香港,根據我現有的資料,我看不到中國政權是會損害我的生存的,所以我看不到離開香港的理由。但今日有不少人正在散播那末日、地下的氣氛,這是我所強烈反對的,當教會要轉為地下時,這是她要放棄作為一個組織去存在、去發揮她應有功能之時,除非教會的根本存在受到威脅,否則絕不應作此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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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成肉身之於我

「道成肉身」是基督徒信仰中另一個極其重要的觀念,上面我已從理論角度談過少許,現在我再從個人信仰歷程中去談談。對於我來說,「道成肉身」不等於只是二千年前聖誕夜的一件事件而已。「道成肉身」的含義就是「道」成了肉身,活在歷史(incarnated in history)當中;今天這「道」也要籍我們去活出(incarnate) 福音真道。所以,對於我的存在和前路來說,有一個取向並不可取的,就是神要福音可以活出(incarnate)在我的環境中,這當中的決定因素就是一個呼召(calling)。這是每個基督徒都應該有的,以使我們不是糊塗地生活,這呼召更重要到一地步可以支持你擺脫很多引誘的陷阱,使你不隨波而去。

當我在英國完成神學訓練回到香港時,生活環境中就不斷出現機會要自己去做那些教會或機構委員會委員、主席等,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引誘,是一種名和權的引誘,是不易抗拒的。但我很清楚我的呼召是要做神學工作,自己多年受訓和爭取機會都是為此而已,至終的目的是要思考和整理中國教會的神學思想。於是我便得主動有意識的去拒絕那些牽引自己的引誘。當自己去拒絕時,常有一種失落的感覺,但我靜下細想時,我知道我這樣做不為什麼,只是為了要忠於主對我的呼召。在此我想起了翻譯呂振中譯本聖經的呂振中,他有很好的訓練,絕對有資格去當那些主席位置,但他一生人只做一件事,就是翻譯聖經,只為忠於自己的呼召而已。當我每天坐在書桌前對著書本,做著那些抽象的思考工夫時,但感到一邊做,與神的交通是那麼親密,又想到自己正在連結著前人的努力,更愈覺我的工作是神所交付的,是何等神聖莊嚴。這也許是「道成肉身」於我的具體象徵吧!

連結我剛才曾說的歷史延續性,我時常感覺下一代是很真實的,我做的一切對下一代都是很有意義的。我現在所做的並沒有很多讀者,例如我很關心的一個科學與信仰對話的問題,我曾與福州神學院的老師談過,但他們根本完全不明白我所問的問題。我關心的就是,在今日中國四個現代化,中國人愈來愈物質主義化之時,教會可否有信息去提供一個較好的觀點去看物質世界。我深深感受要在有生之年必要做的有兩件事,對香港來說,就是「復和神學」;對新中國來說,就是從創造論出發去處理一個科學與信仰對話的問題。我看我的存在意義就是去寫出這些著述,以及一些神學教育工作上的工具書,在萬千多尺的圖書館書籍中增加三至四寸的位置而已,我看不到有更大的願望了。這就是我的呼召。

透過我活出福音,是每個人都應有的意識。我相信在歷史中,神都給予我們呼召去做一些工作,是我們做得最好的,我們都應該去把握,不要讓祂失望。若我把握這個呼召去努力,我就是回應了神對我們的邀請,邀請我們與祂一起創造歷史;這歷史是要延續到一個新天新地去的,是神應許要親自成就和邀請我們參與。信仰就告訴我,我的價值不是這世界所賦予我的,而是神,萬有的創造主所給予的,我的價值和尊嚴就是去執行祂給我的工作,這就是我存在的基礎,給予我生命力,叫我有勇氣有信心的活下去。

 

信仰——生死存亡的掙扎

我很接受湯恩比(Toynbee)對文化興衰發展的解釋的觀念,就是文化發展史是一個挑戰與反應(Challenge and Response)的過程,一個文化之所以興盛純因該文化能對應歷史的挑戰。我認為掙扎求存實是人類一切文化與信仰興起的關鍵所在。從信仰上來說,我相信任何真實的信仰都是在生死存亡之問掙扎產生出來的。當一個信仰塵埃落定後,一切物質條件豐裕了,信仰就會變得表面化起來,就是理性上更有系統和一致,宗教表現上更加有聲有色,但其對於人生死存亡的價值就會邊緣化,變得可有可無。這也某程度上是香港的寫照,難道我們真要落到朝不保夕時,信仰才產生意義?作為高級生物,我們一定要問存在的價值,我們是為了一個價值而生存的。香港前途問題的衝擊正是香港教會信仰而臨考驗的時候了。

 

信與不信,為何?

若我們問人有沒有可能信或不信,那是一個假問題,因為從可能性問是沒有意義的。彼得,作為初期教會的領袖,也曾放棄信仰吧!一個人最終放棄信仰,很多時不是因為來自外面的思想理性衝擊;從一個代模(Paradigm)建構的角度看,當一天發覺自己的代模不能再承載本身的經驗和理性時,他就會換一個,可能就是放棄信仰。此外,很多時的打擊則是來自一些事件,例如愛人去世之類,又或是自己犯了大錯,但這些事情是否必要引致離開信仰,就是因人而異了,我相信神是有足夠鼓勵給予我們去面對生活的。

在我來說,信主已二十多年了,我從未懷疑過。信仰的豐富不在於與人思辯優勝,而是在於我在信仰中去經驗生命,這本身已是一個不斷豐盛的過程(enriching process)了。多年來的研究和經驗,我發見信仰的包容性和可能性是十分豐富的。我從最保守的神學院到被視為最開放的神學院,從福音書房的出品(註:為一所出版保守屬靈書籍的機構)到最前衛的神學思想都涉獵過,我經歷不到威脅的力量,而是不斷的豐富了自己的信仰生命,不斷擴大自己的代模。現時神學對我來說,是關於神一人一世界(God-Man-World)的一個代模。總之,哲學思辯的優勝與信仰生活可以是無多大關係的,神的啟示永遠是事件性(eventful)的,我們的代模建構也非純理性的,而是一個經驗和反省的建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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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欖》為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期間香港大學基督徒團契之刊物,
以直言、敢言、獨立、勇於探討難題作為刊物的核心價值。
刊物成為了當時一班基督徒知識份子思想交流的公開平台及論壇,
討論信仰、關社、整全福音、校園使命等主題。

 

文章部份經編輯略有修改。

 

版權屬香港大學學生會基督徒團契所有,蒙允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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